四、江东战略
昔日鲁肃等鉴于一超两弱之战略形势,借授南郡以联刘备,放弃局部利益而换取全局主动,不能不说是高瞻远瞩之举。自建安十四年以来,虽则吕蒙等常以“关羽威胁论”为念,荆襄曹军却尽为关羽所敌,江东上游安若磐石,遂得以并敌一向,使曹操四越巢湖不成,抱恨终天。鲁子敬既死,吕蒙代之,尽变成策,易联刘为图刘,其计为袭取南郡,西占白帝,北取襄阳,乃至全据长江,成南北朝之势,以策江东安全。
吕蒙所计,虽与鲁肃尽左,然早在建安十五年,周瑜走曹仁,据南郡之际,即提出西取巴蜀,北占襄阳,进图中原之策,吕子明所谋,究其实际,不过拾周郎遗唾,炒炒冷饭而已。周瑜所算之时,刘璋暗弱,西川有隙可乘,二分天下,变数固大,却不失为一策。延至建安末年,刘备取蜀,大变其政,正如曹魏谋臣刘晔所料:诸葛亮明於治而为相,关羽、张飞勇冠三军而为将,蜀民既定,据险守要,则不可犯矣。川中实力与刘璋时期不可同年而语,汉中战役即是明证。以江东之力取蜀,全据长江,无疑胜算渺茫。白帝为川中门户,国运所系,东吴若西占白帝,刘备必倾国来争,兵连祸结,难以了局。而襄阳亦为曹魏要害,“国之巨防”,岂容他人染指?孙权若实施吕蒙战略,夺南郡,取襄阳,占白帝,势必将江东置于同时与魏、蜀为敌之境地。庙算江东之力,敌魏已然难能,而况增一蜀乎?
时势变迁,如浮云苍狗,鲁肃建策,以《塌上对》全据长江为始,借南郡联刘抗曹为终,足见通权达变,方为大略。吴蜀均势既成,周瑜或可行之计已成饭后谈资。吕蒙昧于大势,抱残守缺,盲人骑瞎马,夜半临深池,自不免危乎殆矣。
孙权交恶西蜀,形势禁格,不得不惟曹魏马首是瞻。曹操离间孙刘,原为各个击破,碧眼儿既已入彀,曹孟德岂会假以颜色?关羽之首既至,借刀之谋已遂,吴蜀已成仇怼,曹孟德赚个杯满钵满,立马过河拆桥,翻脸不认人。①可怜孙仲谋背信弃义,捞得三郡,却自置于魏、蜀锋刃之下,实可谓干大事而惜身,见小利而忘命。天幸曹操死了,江东方逃过一劫,然好了伤疤忘了痛,吕蒙之策再度提上议程。
襄樊之役,二城苦守之余,粮草殆尽,曹魏遂焚弃二城,收缩防线。孙仲谋以为得计,“擅取襄阳”,遂即遭曹魏报复,偷鸡不着蚀把米,几至曹丕倾国来伐,末了惟有故技重施,卑言屈词,慌忙求和。吕蒙战略行未十二,已然破产,其后遗症更可谓来日方长。②
战国之时张仪连横散合纵,是以事一强以攻众弱。识者明明,“连横”之策,无非秦国制造,糖衣炮弹耳。六国败亡,可谓前车不远,孙仲谋不鉴于此,自以为稳住曹魏,万事大吉。自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关羽败亡,至二十六年秋七月刘备出师,江东并无一人往成都疏通,反倒“绝蜀事魏”,大打“进图蜀中”之如意算盘。末了刘备大军已发,事急临头,如梦初醒,慌忙打发人向曹魏请降求封,一头又求和于蜀汉。
孙权和书史虽不载,自其后诸葛瑾附笺中当可见一二:“奄闻旗鼓来至白帝,或恐议臣以吴王侵取此州,危害关羽,怨深祸大,不宜答和,此用心於小,未留意於大者也。试为陛下论其轻重,及其大小。陛下若抑威损忿,蹔省瑾言者,计可立决,不复咨之於群后也。陛下以关羽之亲何如先帝?荆州大小孰与海内?俱应仇疾,谁当先后?若审此数,易於反掌。”
诸葛瑾称孙权为吴王,足见江东已向曹魏举国称藩。称刘备为“陛下”,献帝为“先帝”,足见以汉为正朔,备为正统,曹魏为篡贰。以此推论,孙仲谋首鼠两端,无非故技重施,向蜀汉称臣,以图祸水北引耳。真是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?③
吕蒙游说孙权袭荆,即以关羽据江东上游,恐其东向为由,先下手为强,以保安泰。然关羽镇荆州十载,与曹魏激战连连,并无一兵一卒加于江东。吕蒙大呼“狼来”,为消弭莫须有的“关羽威胁论”,末了却惹来了货真价实的顺流之祸,乃至曹魏亦有趁火打劫之议,以防御计却将东吴置于亡国之险境,不能不说是一大讽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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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《魏略》:(孙权)为笺魏王(丕)曰:“昔讨关羽,获于将军,即白先王,当发遣之。此乃奉款之心,不言而发。先王未深留意,而谓权中间复有异图,愚情慺慺,用未果决。遂值先王委离国祚,殿下承统,下情始通。
②《三国志•曹仁传》:孙权遣将陈邵据襄阳,诏仁讨之。仁与徐晃攻破邵,遂入襄阳
《魏略》载魏三公奏:先帝委裘下席,权不尽心,诚在恻怛,欲因大丧,寡弱王室,希讬董桃传先帝令,乘未得报许,擅取襄阳,及见驱逐,乃更折节。
③按:夷陵战后,孙权再度求和蜀汉,即名备为“汉中王”,称为“殿下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