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、伐谋伐交
《后出师表》有云:“汉贼不两立”。纵观蜀汉历史,似可谓不负斯言。孙仲谋虽亦名北为贼,却是分分合合,好汉不吃眼前亏,惟蜀汉打起“兴复汉室”之旗号,以弱敌强,玉碎而不为瓦全,诚可歌可泣。建安二十五年,头号“国贼”,老冤家曹操身故,刘玄德理当学着曹魏先例,拍手称快,举国作庆才是,末了却赍书贡锦,使军谋掾韩冉吊丧,不免令人大跌眼镜。①
上溯至建安十三年曹操南征,鲁肃意欲联荆抗曹,然自打孙坚魂断岘山,两家兵连祸结,累世成仇,仓猝难以出使,于是以吊丧为招牌,瞒天过海,遂得成行。足见“韩冉吊孝”,弹的仍是吴人旧调。
刘备破天荒伸出橄榄枝,无非欲使曹魏作壁上观,免两线作战之虞。西蜀之示好宿敌,于情,交好“国贼”,自毁“匡汉扫逆”之金字招牌;于理,联魏攻吴,与东吴联魏攻蜀无异,皆为剜肉补疮。刘备出此下策,实是迫于魏吴交伐之形势,饮鸩止渴。
上兵伐谋,其次伐交。吴蜀已成乌眼鸡,为自保而争交好于宿敌,正所谓敌分为十,我专为一,天下之权,皆在曹魏。昔曹孟德礼葬关羽,深绝孙权,足见其拉拢西蜀,先取东吴之意。刘玄德不愧为孟德知己,闻弦而知雅意,依葫芦画瓢,亦大打丧葬外交牌。无奈昔人已乘黄鹤去,世上知音更几人,免不了对牛弹琴,牛不入耳。曹丕竟以刘备“因丧求好”而大发政治脾气,令荆州刺史斩使绝命,乃父遗意,遂成虚话。
前者水淹七军,于禁以下三万人皆为囚虏,及荆州易主,孙仲谋遂以此为筹码示好曹操,未料自家早入曹某局中,徒然碰得一鼻子灰。现下蜀汉大军压境,孙权倾国西应,江东腹地一片空虚,遥望江北,委实不寒而栗,遂遣还于禁诸人,故技重施。曹丕一顿闭门羹打发走了刘备,对江东迷汤却是照单全收。
汉末三分,曹孟德以谋计绝人名,刘玄德以王霸之略称,孙仲谋后起之秀,虽拙于用兵,每战必北,却深谙伐交之道,堪称一等一的统战高手。荆州之战,利诱麋芳、士仁,致使坚城不攻自破,即其杰作。况七军之众以阶下囚而为座上宾,孙仲谋实有再造之德,惺惺作态之余,若浩周者流不免神魂颠倒,以其为诚实君子。拿人的手短,吃人的嘴软,此辈重返中原,自是代为喉舌,大肆宣扬。曹丕太平天子,昏昏然,熏熏然,以为只需一国两制,和平演变,孙仲谋便能改过自新,俯首帖耳,坐稳了江东特首,大魏纯臣。于是于禁诸人方至,吴王之封已作,曹魏疆土陡增一倍,和平统一江东之事业大功告成,曹丕陶然醉矣,可告慰乃父在天之灵矣。②
正当我主英明,满朝称贺之际,侍中刘晔却大弹反调,引出一番妙论:
孙权遣使求降,帝以问晔。晔对曰:“权无故求降,必内有急。权前袭杀关羽,取荆州四郡,备怒,必大兴师伐之。外有强寇,众心不安,又恐中国承其衅而伐之,故委地求降,一以却中国之兵,二则假中国之援,以强其众而疑敌人。权善用兵,见策知变,其计必出於此。今天下三分,中国十有其八。吴、蜀各保一州,阻山依水,有急相救,此小国之利也。今还自相攻,天亡之也。宜大兴师,径渡江袭其内。蜀攻其外,我袭其内,吴之亡不出旬月矣。吴亡则蜀孤。若割吴半,蜀固不能久存,况蜀得其外,我得其内乎!”
诚然,利用吴蜀矛盾打击西蜀,孤立东吴,各个击破,正是曹操成策。时东吴为荆州所累,江防空虚,刘晔此谋避实击虚,诚妙不可言,若得施行,恐天下三分之僵局垂手可破,一统之业翘首可盼。怎奈伯牙虽有雅意,所对却无子期。所谓“人称臣降而伐之,疑天下欲来者心,必以为惧,其殆不可”,曹丕前脚篡了汉家天下,现下却俨然宋襄再世,以君子之心度孙权之腹。孰料人心隔肚皮,江对岸惦记的却是“沛公受项王封”。可怜曹子桓一番单相思,为人玩弄于股掌,吾辈于千载之下,亦不免作叹再三。
庞然大物曹魏既作壁上观,孙仲谋遂得以暂免两线作战之窘境,倾力敌蜀。一番外交折冲,江东赚个满盆满钵,蜀汉亦间接获利,惟有中了糖衣炮弹的曹魏大梦清秋,坐定了小朝廷。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,曹孟德地下有知,亦当痛哭流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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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《三国志•袁泱传》:时有传刘备死者,群臣皆贺;涣以尝为备举吏,独不贺。
②《三国志•吴主传》注引魏略:浩周字孔异,上党人。建安中仕为萧令,至徐州刺史。后领护于禁军,军没,为关羽所得。权袭羽,并得周,甚礼之。及文帝即王位,权乃遣周……帝问周等,周以为权必臣服,而东里衮谓其不可必服。帝悦周言,以为有以知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