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、“书生”拜帅
倘若三峡之战尚可视为局部冲突,有限报复,现下刘玄德于尽夺险要之余步步紧逼,无疑图穷匕见,其夺回荆州,甚至灭吴之心,不免昭然若揭。国家大事,牵一发而动全身,有进而无退,骰子既然掷下,连锁反应已非始作俑者所能掌控。于孙吴而言,倘若再度败北,荆州事即糜烂不可收拾。鉴于关羽事件结下的梁子,如刘备二次入主荆州,恐无与碧眼儿携手再谋抗魏统一战线之心情,所谓“居国上游,势难持久”,吕蒙噩梦恐成现实,周公瑾二分天下之计或将极为讽刺得在刘备手中一展风采。审时度势,孙吴已临深渊。生存抑或毁灭?孙仲谋称雄江左,显然不是小书生哈姆雷特,没那闲空来酝酿这等罗曼蒂克呆气。他殿下一如十余年前赤壁临战的作派,挑选一位高人,爽爽气气得委以全权,让他来解决这一哲学问题。
此公即是陆逊。
世多以陆伯言书生拜大将为艳谈,然按其平生,以讨山越起家,谋荆州而崭露头角,夺宜都而拜将封侯,迄章武元年,已在江东拳打脚踢二十余年矣。虽非擎天玉柱,亦是一方重镇,差差乎可称两朝开济老臣心,所谓书生,无非谦称。①以其资历,孙权委之重任,未可称奇,所堪拍案惊奇者,在于刘备东征,开战数月,席卷东吴三峡防线,追本溯源,前敌指挥陆逊难辞其咎,理当革职查办才是。现下败军之将非但未受囚车木笼待遇,反摇身一变为执掌军机,荷国任重的大都督,实令人瞠目。东吴兵将向以骄悍称,兼之帐下三朝元老、王亲国戚扎堆,陆伯言未孚众望而担重任,个中滋味也便可想而知。
东吴新科大都督头痛脑热,驻跸秭归,蓄势待发的刘备自无义务照顾其心情。章武二年春二月,刘玄德统率诸军,御驾亲征,大举东下。
史论于刘备东征兵力向众说纷纭,十万、八万、四万不一而足。按章武元年蜀中在籍人口不过九十万,与蜀汉季年相去不远,是时南中人力物力尚不能充分调动,脱籍逃户之隐性人口亦不可相较,故蜀汉军力至多与末季大致持平,即十万上下。曹魏于关中尚有大军盘踞,乃至有入寇之议,故汉中必有重守,其数当不下于王平为督之时。各地亦有强守,巴西一镇之地,郡兵即不下五千,兼成都留镇诸营,刘备所能调以东征之军必然有限。②建安二十年,孙权袭荆州三郡,刘备亲率甲士五万下公安;孔明北伐,称步卒五万;乃至姜维动众,亦是此数,足见蜀汉可供机动之兵力。故刘备东征,其军数大致如是。陆逊所部亦有五万之众,更兼内线作战,坐拥地利,援军不绝,刘备并无优势可言,自然慎之又慎,遂采用反客为主之计,步步为营,逐次推进。③所谓外行看热闹,内行看门道,正当东吴诸将群情激奋,以求一击却敌于国门之际,陆逊却嗅出刘备连营战术的利害,坚壁森垒,坐看汉军杀出峡口,直达夷陵,与屯驻江北夷陵道的陆逊军团形成对峙。
长江出夷陵,江面虽豁然放宽,犹有荆门、虎牙之逼,两岸连山叠嶂,惟临江狭道相通,大军难以展开,有为敌军切断之虞,更兼江流湍急,其进易退难可知。有虑于此,汉将黄权先谋而后求战,提出自率轻军试探,刘备率主力屯后接应之计。若依黄权所谋,先为不可胜,后待敌可胜之机,汉军自无覆败之虞,然主力后拒,而陆逊屯驻要道,黄权偏师攻之,势必兵力不足,难获大功,汉军将坐困峡口,一筹莫展。此计不为刘备所纳,可想而知。
以夷陵道之地势,正若孙子所云:所由入者隘,所从归者迂,彼寡可以击吾之众者,为围地。围地则谋也。刘玄德沙场老将,积年“猾虏”,自是了然于胸,即设下饵兵之计,令吴班为先锋,率数千人屯驻夷陵平地,与东吴大军叫板,又伏八千精兵于山谷,守株待兔,正是“窝弓以擒猛虎,排香饵以钓鳌鱼”。昔日刘备与曹军相持于博望,众寡不敌,遂烧屯伪退,诱敌深入,伏兵四起,一战大克,实为生平得意之作,现下故伎重施,自然驾轻就熟。只待吴军吞饵,便可挥军痛歼,乘胜而进,荆门虎牙之险举手可破。④果然,东吴诸将个个都是夏侯元让,倚仗人多势众,意欲大杀一阵,一吐开战半年所受之鸟气。眼见博望烧屯再现于夷陵,吴军与夏侯敦同病相怜于异日,未料陆都督独是李典,一眼看穿刘玄德的算盘,节制诸将,悬崖勒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