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、长江无尽
建安二十四年,天下风云变幻,正当三分势力重新洗牌之重要关口。在刘备集团咄咄逼人,而曹魏屡遭重创,疲于应付的大势下,倘若孙权集团举兵北伐,乘虚而入,则大有可能扭转天下九州,吴蜀各保一州之被动局面,使三家实力对比渐趋均衡。然而,在这一十字路口,孙权剑锋所向并非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曹魏,却是难兄难弟的刘蜀。
以大局而言,三国鼎立,一超二弱,吴蜀两家惟有取之于曹魏的利益方是利益,取之于曹魏的胜利方是胜利,削弱曹魏,才可根本改善两家的战略形势。若二弱相攻,彼此相图,不过是饮鸩止渴,如刘晔所言,是“天亡之也”。
故而,看似吕蒙偷袭荆州大获其利,种因得果,却使吴蜀刺刀见红,反削弱了两家的整体实力。又使其交恶牵制,错失利用曹操去世、曹丕篡汉所导致局势动荡之大好良机。末了曹魏愈形强大,吴蜀相形见绌,实力天平进一步失衡。待曹魏安然摆脱困境,吴蜀的命运也便不问可知了。此后数十年间,蜀汉困对秦岭天险而无计可施,东吴则在合肥城下不断重复损兵折将的旧调,如此种种,实植根于建安二十四年孙仲谋之抉择。真可谓一谋兴邦,一谋丧邦。
倘若以东吴偷袭荆州,系昧于全局,因小失大,而观刘备在东征中之所作所为,却无疑将这一错误彻底发扬光大。
经东征一役,蜀汉元气大伤,故历代评家几有毁无誉,如王夫之即指摘刘备伐吴,“使英雄之血不洒于许、雒,而徒流于猇亭”。然追本溯源,东征之举虽始于章武元年,却不过是建安二十四年荆州事变之必然余波。荆州既失,关羽既败,刘备集团不但丧失其进取中原之重镇,更使川东大门无险可蔽,战略位置大为劣化,其人心士气,乃至内外声望皆遭重创。由此,刘备“以威武自强”,通过发动针对孙权集团的报复战争,以期获取成果,从而消弭荆州事变所造成的负面影响,也便顺理成章。东征之役看似蜀汉举兵进攻,实系刘备应对荆州事变之必要行动。就其夺回益州门户,重振蜀汉声威之意义而言,乃至可以下此结论:这不过是一场披着战略进攻外衣的战略防御而已。
荆州既为江东所取,其于蜀汉已是鸡肋之地。刘备集团据有荆州,非谋坐守,而是利用其直逼中原之形胜,以为重要之前进基地。这一战略目标之实现,必有赖于和吴。现下战端即开,来日方长。即便汉军连战连胜,复夺故地,亦必然使蜀汉与东吴之矛盾不可调和。既有强敌窥伺在侧,若蜀汉欲重温威震华夏之旧梦,兴兵北伐,多留兵则后防空虚;少留兵则攻势无力。如此前狼后虎,蜀汉虽得荆州,非但不能倚之进图中原,反将背上包袱。且江东数代经营始得荆州,必全力守之,激战之余,不免两败俱伤。与孙权偷袭关羽同,刘备削弱江东,从战略角度鸟瞰,亦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。故把握大局,将东征控制于有限报复之程度,无疑至关重要。
所不幸者,刘备连遭国仇家恨,盛怒之下显已失去了冷静的判断力。倘若以秋七月兵戈未交之际拒绝孙权求和尚且有情可原,然开战数月,三峡天险已复,江东称臣之书已至,蜀汉名利双收,正是就坡下驴之绝佳时机。而刘备犹然吃了秤砣铁了心,势将东征进行到底,实为不智。就战略而言,汉军不胜是输,胜亦是输。
大势已然如此,汉军之战术失误更是雪上加霜。刘备伐吴,屡用奇兵,虽一时得利,却是刀尖上跳舞,稍有不慎,大祸立至。自张飞亡故,东征军已无大将。地无丹砂,红土为贵,冯习之辈督统诸军,一遇长期对峙,便难以胜任。乃至盲目轻敌,授陆逊以可乘之机,末了一把火烧得不可收拾。战略失策之恶果为战术失策所扩大,蜀汉实际已在三雄角逐中被边缘化。为使之重登争霸舞台,诸葛亮将鞠躬尽瘁,死而后己。
夷陵一役,完败之蜀汉将付出四十年悲剧命运的代价;战术胜方之东吴亦不过五十步笑百步,将其悲剧命运延长十七年;而旁观者曹魏却以天下一统为代价。吴蜀内讧,无疑是天赐曹魏各个击破,打破鼎立僵局之良机。正如刘晔所算,当东吴“悉国”应付刘备之时,若曹魏乘虚下手,急袭江左,则大克可期。届时东吴山河残破,即便再与蜀汉联手,亦是亡羊补牢,为时晚矣。然而曹丕为孙仲谋谦卑之面具所蒙蔽,直将江东作青徐,一心盘算着不战屈人,和平演变。末了不取良谋,为人所愚,虽愤然一击,却已非最佳战机,终究三分依旧在,鼎足四十年。可叹曹孟德,却因其子一番决策,悉为司马作嫁。五十七年后,天下复归一统,而曹魏已为陈迹十五载矣。
大江东去,不舍昼夜,千秋功罪,皆付滔滔。夷陵烽烟散处,英雄时代的帷幕已然缓缓降落,而三国时代的正剧才刚刚开始。
作者:杨文理